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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天祥《书钱武肃王事》原载于溧阳小宗庆系谱《钱氏家谱》,又见于《钱氏家书》,《全宋文》据此收入。刘德清等校点的《文天祥全集》,将此文作为“拾遗”部分附录。钱武肃王即五代十国时期吴越国开创者钱镠,民间俗称为钱王。
《书钱武肃王事》,“书”实际为跋,观其文势,当是在武肃王传记后题写的评价。文末“是为传”之“传”乃为阐扬传注之意,非传记之传也。因此有些选本将此文题目又作《武肃钱王传》,从内容上观之,显然是不准确。
《书钱武肃王事》三百字左右,然涵义丰富,层深浑成,文脉分明,一气流转。先是引前人语而发议论,定调钱王乃“仁人君子,豪杰之士。”接着概述钱王退黄巢、攻田頵、诛刘(汉宏)董(昌)、定江表之功,肯定其文武双全,“实有大臣贤者之风。”接着举钱王篇章,感念其“一片忠君爱民之诚”。继言其虽强大富庶,但“四十余年如一日,克守臣节”。至于治理河道,筑塘射潮,不只是利在当时,更是“千万年之功德”,至此作者以“钱王之功,可谓大矣哉!”赞叹自然绾结,文章似该结束。然意犹未尽,宕开一笔,追其深层原因乃长存“忠义之心”。再引《尚书》之论,呼应开头议论,屡赞钱王之德“非特自保”,而且“勉及子孙”,模范足以“风励千古”!文以意为主,此文紧紧围绕“忠义”立意,时而议论,时而叙述,时而共情,内容与手法合一成凛然之气,读来酣畅淋漓。文似看山不喜平,短文犹能如此起承转合,足见作者训练有素。
文章受到苏轼影响,几处引用皆和苏轼相关。起笔“古之成大事而立大功者,必有超世之才”,以及第三句:“惟仁人君子,豪杰之士,必能卫社稷,福生灵”,皆是化用了苏轼《晁错论》中句子。分别对应的是“古之立大事者,不惟有超世之才,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 ”,以及“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,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,以求成大功。”至于“贡献相望于道”则完全同于苏轼《表忠观记》里的表述。文天祥共鸣于《晁错论》,当然和他熟读历史,知晓晁错不无关系。早在当年考状元时的《御试策》里,文天祥就严厉批评了晁错的“刑名之说”。《表忠观记》也是赞扬钱王功德之文,引用表述相同,自然是在此完全赞同苏轼之说。文天祥《出海》其二曰:“我爱东坡南海句,兹游奇绝冠平生。”以此观之,文天祥不只是爱苏轼雄旷诗句,散句照样爱,而且熟悉到滚瓜烂熟。
文为心声。文天祥在《书钱武肃王事》中赞扬了钱王《谢表》《遗嘱》以及“致董昌之劄并覆邗江杨氏之信”,称赞其是“义正词严,凛不可犯”,强烈的共鸣源于两人皆有坚如磐石的忠义之心。钱王《劝董昌仍守臣节书》中云:“与其闭门作天子,使九族百姓涂炭,不如开门为节度,俾子孙富贵无忧”,《谢铁券表》中云:“谨当日慎一日,戒子戒孙,不敢因此而累恩,不敢承此而贾祸”,《复邗沟杨氏书》中云:“倘以镠劝为非,窃恐祸至临头,异日相处,镠惟知唐而不知有麾下”……此等话语皆晓之以情,动之以义,完全站在国家统一的立场上,读后谁不感动?何况文天祥是一位笃信“三纲实系命,道义为之根”的读者!
一个是宋末时誓死抗元的民族英雄,一个是五代时“善事中原”的豪杰之士,文天祥和钱镠跨越时空,基于忠义的强烈共鸣,是爱国主义两个方面的奇特交汇。《书钱武肃王事》理应引起研究者更多的注意。无论是忠义思想的创造性转化,还是短文的谨严而不失灵动的章法,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,无疑还是深具启迪意义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