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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古代咏物诗的类型与探讨
发布时间:2022-06-22

摘要:咏物是中国古诗中的一个题材大类。中国古代咏物诗的类型,大致分为有寄托与无寄托两种。另有一种在这两种之间,是类书式的咏物诗。有寄托的咏物诗,又可以分为以物喻人、以物喻事、托物喻志、托物喻世、托物寄情、托物寄慨、托物寓刺等小类。这些咏物诗的小类,各有其发生的时代脉络可寻,亦各有其发展的高峰时期。本文所做的,便是梳理这些咏物诗的类型,探讨其发生、发展的时代与当时的文艺思想之间的关系,对中国古代咏物诗的类型作一个总结。

关键词: 古诗 咏物诗 类型

咏物是中国古诗中的一个题材大类,但对咏物诗的研究却是从本世纪初才逐渐兴盛起来的。近年来,研究咏物诗的单篇论文增多,高校博士学位论文也纷纷出现。李定广先生大笔勾勒了中国古代咏物诗的演进逻辑,上海师范大学成为咏物诗研究的重镇。在这些论著的基础上,笔者得以梳理古代咏物诗的类型,并探讨各种类型之所以然。

一、以物喻人、以物喻事

    上古时代的一些歌谣,像“断竹,继竹,飞土,逐肉”,已经具有咏物的性质。

《诗经》中有不少咏物的句子,如《桃夭》中描摹桃花,《蒹葭》中写蒹葭,虽语句不多,而深得其形,传为成语或熟语。《诗经》咏物,是以物起兴,兼以物喻人,比如“桑之未落,其叶沃若;桑之落矣,其黄而陨。”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……桃之夭夭,有蕡其实……桃之夭夭,其叶蓁蓁”“蒹葭苍苍”等等。这些诗句,以描摹物态起兴,以物与人在生命的某个阶段、历程的相通之处,互相比并。此外像《相鼠》《墙有茨》《鸱号鸟》《节南山》等篇,几乎全篇以物喻人。

    《诗经》中以物喻人,带有随意性、不确定性,“饥者歌其食,劳者歌其事”,先民们随意而吟唱,适会某物,物与心有契合相通之处,心有所感,随口起兴,没有经过周密的谋篇布局,不加雕琢。咏物喻人,只取某一点相合即可,还没有将某物与某种品质建立起固定联想。比如《节南山》,以南山比专横的师尹。而在后世,“山”一般是以一种崇高、壮美的意象,出现在文人作品中的。再如〈鸨羽〉,以大鸨这种鸟本不会在树上栖息,却反常地栖息在树上,来比喻农民反常的生活——长期在外服役而不能在家安居务农、养家糊口。鸨在后世有恶名,而在〈诗经〉时代,先民们并未想到那么多。在他们的歌吟中,“物”是客观存在,诗人对其并无先入为主的好恶,并无褒贬。

《诗经》咏物,目的不在物,全篇是以“人”为中心的,咏物是为了喻人。这种比喻是“他喻”,即以物比喻他人。

二、托物寓志

    楚辞晚于《诗经》,楚辞中的比兴,比起《诗经》来,有了进一步的发展。首先是从物无好恶的比兴,发展到 “香草美人,以喻君子;恶禽臭物,以比谗佞”的比兴与象征。诗人依自己的好恶,将客观事物区分高下,寄寓褒贬。诗人标举的、坚持的是高洁的人格精神,诗中以正面歌颂、肯定香草美人为主,恶禽臭物仅作为对比物而存在诗中,数量少,出现次数也极少。从〈离骚〉全诗来看,诗人自幼“扈江离与薜芷兮,纫秋兰以为佩”,整首诗中提到的香草名称极多,计有:江离、薜芷、兰、木兰、宿莽、申椒、菌桂、蕙、茝、荃、留夷、揭车、杜衡、芳芷、秋菊、薜荔、胡绳、芰、荷、芙蓉、茹蕙、幽兰等;提到的高洁的禽鸟有:鸷鸟、鸾皇;《离骚》中的恶草有:菉葹、艾、茅、萧艾、椒、樧。恶鸟有:鸩、雄鸠、鹈鴃。

其次,楚辞中咏物,与《诗经》相比,多数并不描摹物态。我们从《诗经》中知道,桃花怒放时,如同云蒸霞灼;知道杨柳依依逐人,如丝如缕,随风飘扬;但是从《离骚》中,只知道江离、薜芷是香草,却不知其形貌。作者写这些香草,用意也不在于描摹其形态为读者作说明,而是以比喻、象征自己高尚的品格气节,抒发志向,是托物言志。

屈原的《橘颂》,比较细致地描写了橘树的物性 “受命不迁,生南国兮”;“深固难徙”;橘树的枝叶花果:“绿叶素荣”、“曾枝剡棘,圆果抟兮。青黄杂糅,文章烂兮。精色内白”等等。橘树这些生物学上的天然特征,在屈原看来,全都有美好的内涵。比如物性难徙,对于培养作物、扩大种植来看并非好事,屈原认为是忠诚专一,是美德;橘子的表皮颜色鲜明,内瓤雪白莹洁,在屈原看来,好似可以赋予重任的人。这就完全将物的特性比附为人的美德,《橘颂》也成为比兴体咏物诗的发端。有人称后世效法《橘颂》的咏物诗为“颂体”咏物诗。

《橘颂》所咏之志,是高洁的志向,屈原用于自比。此后,从汉、魏到晋与刘宋,托物言志都是这一阶段咏物诗的主流,比如刘桢《赠从弟三首》,以“风声一何盛,松枝一何劲,冰霜正惨凄,终岁常端正”来寄寓自己坚韧高洁的志向。托物言志中的“志”,具有类型化的特点,它是正面的、积极向上的志,是正人君子用于自勉自励的美德。

三、单纯体物,别无寄寓

《诗经》多比兴,往往以咏物起兴。这些咏物的句子,“写气图貌,既随物以宛转;属采附声,亦与心而徘徊。故灼灼状桃花之鲜,依依尽杨柳之貌,杲杲为出日之容,瀌瀌拟雨雪之状,喈喈逐黄鸟之声,喓喓学草虫之韵······并以少总多,情貌无遗矣。” 刘勰用“写气图貌”、“情貌无遗”来赞美《诗经》中描摹物态,达到了传神入微的成就。可惜《诗经》中只有这些句子,还没有没有专门咏物的篇章。

从枚乘《七发》开始,汉人喜欢在赋中罗列物态,不厌其烦。《七发》中就用许多生动形象的比喻,绘声绘地地描写了江涛汹涌的情状。汉大赋穷形尽相地描写事物,成为一时之风。刘勰说:“枚乘摛艳,首制《七发》,腴辞云构,夸丽风骇。”(《文心雕龙·杂文》) 可以说,《诗经》中细腻地描摹物态的句子,与汉大赋穷形尽相地描写事物的文字,对于文人咏物注重描摹物态这一方面,都有积极的促进作用。同时,汉赋语汇丰富,词藻华美,善用形象的比喻对事物做逼真的描摹,但是缺乏个人情感志向的寄托,这些特色对于南朝咏物诗不无影响。

晋陆机在《文赋》中提出:“诗缘情而绮靡,赋体物而浏亮。”体物,就是描摹物态,也就是咏物。陆机认为,用赋来体物,要条理清晰,语言清朗,这主要是对形式的要求,而不要求有所寄寓。南朝咏物诗兴起后,大致是沿着这种重形式而轻思想内容的创作道路发展的。

从齐梁到唐初,咏物诗的数量猛增,咏物这一题材在南朝诗歌中占了重要比例。梁简文帝萧纲写了68首咏物诗,为南朝之最。上有所好,下必甚焉,因此萧梁成为咏物诗的全盛时期。

南朝咏物诗与宫体诗有很多交叉之处,或者竟可以说是宫体诗中之一类,其作者与宫体诗作者基本上是同一群人。由于文化垄断,作者多为士族子弟,聚为宫廷诗人。这些人缺乏在广阔社会生活中的锻炼。士族子弟中之荏弱者,竟至于畏马如虎;而得到官职又相当容易:“上书不落则著作,体中如何则秘书”。他们生活圈子狭隘,不知民生艰难,不识劳作之苦,没有怀才不遇之慨,对于山川之壮美、羁旅之苦辛历者甚少。因生活环境狭窄,作诗题材有限,“物” 在周遭,所知甚悉,习见而易下笔;加之咏物题材,不关现实,无伤大雅,故而此时多咏物诗。这些咏物诗,以图形写貌为主,没有深刻的思想寄托。学者们把这种缺乏寄寓、单纯描摹物态的咏物诗,称为“赋体咏物诗”。“赋”者,直陈其事也。

南朝的赋体咏物诗中,也有写得比较好的,比如刘宋沈约的《咏檐前竹》、《咏湖中雁》;萧梁刘孝绰的《咏素蝶诗》、刘缓《新月》诗等。到了初唐,陈子昂在《修竹篇序》中反对咏物只重视辞藻摹写,而无比兴寄托:“彩丽竞繁,而兴寄都绝”,自己写了《修竹篇》,以寓己志。张九龄的名篇《感遇》同样以咏兰寓托自己高洁的人格。此后,唐代咏物诗多有寄托,赋体咏物诗要到宋代才再度兴盛。

四、类书式的咏物诗

    到了初唐,出现了《李峤百咏》。这是一组“类书式的大型咏物组诗”,葛晓音先生认为,作者“在写作之前先按类书的分类作过一个总体的规划,所咏120种物名与〈初学记〉机同的有92种,各种物名在其所属类目中的编排顺序也大致相近。”

这组咏物诗,分为三种:

    (一)直接描摹物态的,采用赋物法,比如入选小学教材的《风》:“解落三秋叶,能开二月花。过江千尺浪,入竹万竿斜。”这些咏物诗,没有寄寓任何思想情感。

    (二)描摹物态,兼用跟此物有关的典故。这是这组诗中最多的。比如《雾》:“曹公迷楚泽,汉帝出平城。涿鹿妖氛静,丹山霁色明。类烟飞稍重,方雨散还轻。倘入非熊兆,宁思玄豹情。”全诗除了两句”类烟飞稍重,方雨散还轻”,其余六句都用跟雾有关的典故。另外像〈风〉(落日生蘋末)、〈梅〉〈雨〉〈燕〉〈竹〉〈楼〉、〈纸〉〈弓〉〈象〉〈海〉〈桥〉〈经〉……等等都是如此,只不过有的诗中用典多几句,有的诗中用典少几句。

(三)空前的古代咏物诗:“类书”式的咏物诗。这是李峤的独创,他以事物为题,把与题目有关的典故集中在题下,比事连类,事聚类从。比如:《诗》:“都尉仙凫远,梁王驷马来。扇中纨素制,机上锦纹回。天子三章传,陈王七步才。缁衣久擅美,祖德信悠哉。”

这首诗句句都用与“诗”有关的典故:“都尉仙凫远”,是用《后汉书·方术列传上·王乔》,王乔的鞋子化为凫鸟的典故;“梁王驷马来”,用谢惠连《雪赋》中梁王招邹枚诸人作诗的典故;“扇中纨素制”,用班婕妤《团扇诗》典故;“机上锦纹回”,用苏惠织回文诗于锦上的典故;“天子三章传”,用刘邦写的《大风歌》只有三句,却气势恢弘,雄视千古的典故;“陈王七步才”是说曹植七步作诗;“缁衣久擅美”,是说陆机的“素衣化为缁”诗写得好;“祖德信悠哉”,是说祖宗高尚德行流传悠远。

全诗句句都用与“诗”有关的典故;《歌》《兰》《鹿》《象》等诗也是如此,每首诗用八个用题目有关的典故。这些诗对于具体事物如兰,没有一点关于纤枝长叶、幽谷清香等的描写,而只有典故,让人读后对兰这种植物没有任何生物特征上的了解。对于鹿和象等,也是如此。所以在古代咏物诗史上,是最为奇特的一种咏物诗。

葛晓音先生认为,整组《李峤百咏》的创作,是“为了给初学者提供一种律诗咏物用典的范式”。百咏中这三种咏物诗,有纯咏物的,有咏物兼用典的,有纯用典的,确实是起到了普及咏物诗做法的作用。宋代丁谓仿效李峤作《单题诗》“一句一事,凡一百二十篇,寄洛中子孙,名《青衿集》······且篇篇用李韵 ”。从“一句一事”来看,同样是句句用典,属于类书式的咏物诗。

五、咏物寄慨、托物喻世的咏物诗

《诗经》中的《鸱枭》、《尸鸠》等篇章,以动物寓言故事,来寄寓人生感慨或哲理。不过还不是专门的咏物诗。到唐代,咏物寄慨、托物喻世的咏物诗也成为咏物诗的一个大类。

杜甫的咏物诗甚多。他早期的咏物诗,多是托物以喻己志,比如《胡马》《画鹰》等,以骧腾万里、鹏博九天的骏马、苍鹰,比喻自己的凌云壮志。

中年以后,杜甫辗转流离,心态发生很大变化。在成都兵乱后写的《枯棕》《病楠》《苦竹》等,借咏物以悲天悯人。诗中不再是以物比喻自己,而是比喻他人,即被重赋割剥得奄奄一息的劳动人民。有时候,杜诗咏物只是对生活中某物产生某种感慨,比如《白小》,“生成犹拾卵,尽取义何如。”感叹人们对银鱼的卵也不放过,具有朦胧的生态保护思想。

刘禹锡的《竹枝词》:“瞿塘嘈嘈十二滩,此中道路古来难。长恨人心不如水,等闲平地起波澜。”借瞿塘峡之险,来反喻人心之险,险过江峡。

    白居易的《红线毯》,属于“秦中吟”系列,在描写了红线毯的温暖舒适之后,质问争新买宠的官员们:“夺我身上暖,买尔眼前恩!”感时伤世。这些诗,与《诗经》中的某些篇章借物起兴,寄托感慨、比喻时世是一脉相传的。

六、托物喻情的咏物诗

    托物喻情与托物喻志的区别,在于“志”一般是士人共有的、积极向上的志向或政治理想,往往是类型化的一种美德,比如坚强、高洁、自我牺牲等;而“情”是个性化的,个人独有的一种情感体验或个性气质。这种情感或个性气质,也许是多愁善感,也许是自怜自伤,不足以称为美德,贵在独具个性。咏物诗从托物喻志到托物喻情的发展,也是古代诗人从崇尚群体美德向抒发个性气质转变的过程。

    从杜甫开始,咏物诗所寄寓的思想情感,从类型化的美德向独特的人格个性转变。比如《白丝行》:“缲丝须长不须白,越罗蜀锦金粟尺。”以素质易染,比喻才士容易被社会污染,角度新颖独特。

李商隐极大地丰富、发展了个性化的咏物诗,可以说是这种托物喻情的咏物诗的集大成者。李商隐的咏物诗,往往寄托的情感极具诗人的个性,比如《蝉》“五更疏欲断,一树碧无情”,寄寓着自身飘零的身世和对冷漠无情环境的感受;《落花》:“芳心向春尽,所得是沾衣”,更有“伤春”的意绪。他如“莺啼如有泪,为湿最高花”;“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”,处处表现出对人生美好的眷恋、又处处表现出对这美好易逝的感伤。《槿花》“回头问残照,残照更空虚”,简直是万念俱灰,物我莫辨。

刘学楷先生指出:“义山托物寓怀之作,则每专注于物的悲剧命运”,此言得之。李商隐咏物诗中体现出来的柔弱感伤、幽微灵秀、空虚冷寂,完全是自身个性气质的映射,非性情中人、非灵心善感之辈,难于有同感共鸣。

七、托物喻刺

托物寓志,是借所咏之物的特征来比附美德,自勉自励。因此有学者将托物寓志的咏物诗称为“尊题”,即诗人以尊崇此物来崇尚美德。李商隐托物寓情,此情不一定是世所共称的美德,但有独特的个性。到了杜甫,以其卓绝才力,对赋体咏物诗和比兴体咏物诗都有创作,且又上绍《诗经》,托物寓刺。

托物喻刺,即咏某物时,意在讽刺此物所寓托的对象,也就是指桑骂槐。《诗经》中《节南山》,就借“节彼南山,有实其猗”,讽刺师尹如同南山一样根深蒂固,盘根错节。《诗经·鸱鸮》是善良的弱者控诉鸱鸮的恶行。这些诗题中的事物,就是作者指斥的对象。

后来,学者们把托物寓刺的咏物诗称为“贬题”。也就是借所咏之物来寄寓讥刺。

比如杜甫的《萤》:“幸因腐草出,敢近太阳飞。未足临书卷,时能点客衣。随风隔幔小,带雨傍林微。十月清霜重,飘零何处归。”这首诗是讥刺君王身边的小人,因宦官要受腐刑,因此不少论者认为指宦官。其实不必拘定,但其“敢近太阳飞”,则一定是君王亲近之人。“十月清霜重,飘零何处归”,刺小人失去依附,无有归处矣。

再如韩愈的《杂诗四首·其一》:“朝蝇不须驱,暮蚊不可拍。蝇蚊满八区,可尽与相格。 得时能几时,与汝恣啖咋。凉风九月到,扫不见踪迹。”朝蝇暮蚊,都比喻、讽刺得志不长的小人。

宋代魏天应《论学绳尺》在探讨“论”体文章的写法时,提出“贬题立说格”这种写法,虽不是针对咏物诗,但是可以借“贬题”这个名目,来概括这种类型的咏物诗。

唐末罗隐大开“贬题”之门,他笔下的咏物诗,大多为寓刺之作。著名的如《蜂》:“不论平地与山尖,无限风光尽被占。采得百花成蜜后,为谁辛苦为谁甜?”从本意上来看,这首诗是讽刺唐末那些营营碌碌的大小官吏们,说他们像蜂一样无处不在,钻头觅缝到处谋利,聚敛无厌,家财却转眼属于他人,或被查抄,或并吞并。中唐晚唐时,大大小小的军阀之间互相攻伐,战争频仍,官吏们身亡财散的情况屡见不鲜。杜甫《草堂》诗,写中唐历史上徐知道乱蜀事件,死者(鬼)的财产被占据:“鬼妾与鬼马,色悲充尔娱。”至于以蜂喻钻营者,古代不乏其例,比如元代马致远的《夜行船·秋思》:“蛩吟罢一觉才宁贴,鸡鸣时万事无休歇。争名利何年是彻?看密匝匝蚁排兵,乱纷纷蜂酿蜜,闹攘攘蝇争血。”古亦有以蜂喻驱策争奇夺之众人,如唐代张碧《鸿沟》:“秦园走鹿无藏处,纷纷争处蜂成群,四溟波立鲸相吞,荡摇五岳崩山根。”只是到了当代,人们从利人的角度出发,喜欢赋予蜜蜂以“勤劳无私”的品质,因此把“蜂”用来比喻广大劳动人民,这其实是对这首诗的郢书燕说。虽然完全可以说得通,甚至更有普及性,但从罗隐的本意来说,这首诗是对那些钻营谋私、聚财招祸的大小官吏们的尖刻讽刺。

罗隐咏物寓刺,有一个突出特点,就是有些事物,已经成为传统文学意象,人们默认它们承载的是美好的内涵,罗隐则写成贬题咏物诗。别人对此物是审美,而罗隐对此物则是审丑。比如《黄河》:“莫把阿胶向此倾,此中天意固难明。解通银汉应须曲,才出昆仑便不清。高祖誓功衣带小,仙人占斗客槎轻。三千年后知谁在?何必劳君报太平!”而此前李白写黄河,写其壮美;薛能写其利民;唯罗隐通篇借指斥黄河来讽刺唐末科举制度和黑暗政治,这就颠覆了传统母亲河的意象。

再比如春风。春风吹拂,大地回春,人们一向以春风为美好事物;温庭筠《嘲春风》:“春风何处好?别殿饶芳草”写春风之柔美;而罗隐的《春风》:“也知有意吹嘘切,争奈人间善恶分。但是秕糠微细物,等闲抬举到青云。”贬斥春风,借以讽刺唐末那些只会选拔垃圾的主考官。再如《鹭鸶》,形象从来是风雅的,罗隐却斥之为心怀私利。

再如《香》:“沉水良才食柏珍,博山炉暖玉楼春。怜君亦是无端物,贪作馨香忘却身”。讽刺那些身具长处的人,为表现自己不惜自毁。我们可以比较李商隐的《无题》:“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。”赞美燃烧自己的奉献和牺牲精神;以及温庭筠的《达摩支典》:“捣麝成尘香不灭,拗莲作寸丝难绝。”赞美粉身碎骨而高尚的精神、美好的情意永存。 罗隐这样贬斥香,就颠覆了“香”之类的事物,传统的奉献无私的意象。

罗隐咏物寓刺的第二个特点是,比喻贴切。他抓住所咏之物与人情世理的某些相似点,咏物寓刺,不即不离。像《黄河》句句说黄河,而句句讽刺当时“朝中有人好做官”的社会现实。再如《春风》:“也知有意吹嘘切,争奈人间善恶分。但是秕糠微细物,等闲抬举到青云。”句句说春风,句句刺主司,尖刻痛快。再如《鹦鹉》:“劝君不用分明语,语得分明出转难。”鹦鹉以能言为佳,学语学得越清楚,就越是上品,那就越为人所重视,不可能放其出笼。表面上是说鹦鹉,实际又是说露才遭害,守拙得全人生哲理,非常贴切。

罗隐咏物寓刺的第三个特点是,遗貌取名,为名而贬。只执此物的某一端特点,生发开去,而遗去此物的整体特征。也就是说,其目的不在于刻画描摹事物,或者描摹刻画事物也不甚精,他只是从物的某一个特点联想到人情世理,以此来讥刺世事。

比如《雪》:“尽道丰年瑞,丰年事若何?长安有贫者,为瑞不宜多!”对于南方没见过雪的人来说,从这首诗中完全不能得知雪的形态。与其说他咏的是雪,不如说他咏的是“下雪的影响”。

再比如《金钱花》:“占得佳名绕树芳,依依相伴向秋光。若教此物堪收贮,应被豪门尽劚将。”金钱花的叶子是带状还是片状?花形是什么样子?有香无香?诗中完全没写,只借“金钱花”这个名字,来讥刺豪门的贪婪专横。

比如《雪》:“细玉罗纹下碧霄”,大家知道比拟雪降,“咏絮”优于“撒盐”,只因盐重絮轻,兼形态上盐为细粒而柳絮为团片。所以罗隐此喻并不贴切。他只是借雪之名来讽刺。

咏物而贬此物,其末流便流于为贬而贬,粗疏不情。比如宋代王溥《咏牡丹》:“枣花至小能成实,桑叶虽柔解吐丝。堪笑牡丹如斗大,不成一事又空枝。”花本为观赏,审美即是价值。如果责以衣食之用,那么众多名花,都在“不成一事”之属。此诗为贬而贬,未免矫情悖理。

罗隐咏物寓刺诗的第四个特点,是语言通俗,讽刺尖锐。一些名诗名句: “三千年后知谁在,何必劳君报太平!”质问黄河直白而爽快。“不论平地与山尖,无限风光尽被占。采得百花成蜜后,为谁辛苦为谁甜?”语言浅近,讽刺尖刻,至今流传。再比如《后土夫人庙》:“四海兵戈尚未宁,始于云外学仪形。九天玄女犹无圣,后土夫人岂有灵。”这首诗是讽刺高骈好神仙之术。以四海兵戈未宁,对应高骈不理世事学道;后两句,对比讽刺,犀利尖锐。再比如《春风》:“也知有意吹嘘切,争奈人间善恶分。但是秕糠微细物,等闲抬举到青云。”“吹嘘”、“争奈”、“等闲”、“抬举”,这些俗语运用自如,尖刻痛快。

八、托物寓理

杜甫的咏物诗既多,其中有的是对时世人情的感慨,有的带着哲理。明代钟惺对于杜甫的咏物诗有如下论述:“少陵如《苦竹》《蒹葭》《胡马》《病马》《鸂敕》《孤雁》《萤火》《归燕》《归雁》《鹦鹉》《白小》《猿》《鸡》《麂》等诗,于诸物有赞羡者,有悲悯者,有痛惜者,有怀思者,有慰藉者,有嗔怪者,有嘲笑者,有劝戒者,有计议者,有用我语诘问者,有代彼语对答者,蠢者灵,细者巨,恒者奇,嘿者辩。咏物至此,神佛圣贤帝王豪杰具此,难着手矣。”杜甫之后,刘禹锡的《竹枝词》“长恨人心不如水,等闲平地起波澜。”议论人心会无事生非,险过于江峡。

宋代人爱以议论为诗,咏物诗中不少托物寓理者。苏轼《题西林壁》、《琴诗》,朱熹《观书有感》、都是此中名篇。

结语:古代的咏物诗,从以上八个类型看,也可以分为简单的两类:有寄托的与无寄托的。从陈子昂提倡咏物要有所兴寄之后,有不少学者论咏物诗,都以有兴寄为上。比如《瀛奎律髓·刊误》引纪晓岚评王安石《华石院此君亭》语:“咏物无比兴,不免肤浅”。再经如金圣叹《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》评郑谷《鹧鸪》诗:“咏物诗纯用兴最好,纯用比亦最好,独纯用赋不好。”

    其实,从审美角度来看,浅的也可以是美的,如清溪、如天真纯净的少女,虽浅却美;而深心寄托的咏物诗,也未必就都具有美感,如同某些“油腻”的人,也可以是语言无味,面目可憎的。从整个古代诗史上来看,单纯体物的咏物诗,其中的佼佼者,传神写照,精深入微,同样是千古名篇。比如初唐骆宾王的《鹅》,以生动的声音、形象和鲜明的色彩描摹取胜;盛唐贺知章《咏柳》,以富于诗意的巧思取胜;白居易的《柳》王安石的〈梅〉,寄托在有意无意之间;而林逋的《梅》,最著名的“疏影”、“暗香”两句,纯用白描。此外像中唐钱珝的《未展芭蕉》,也是以巧思见长。宋代杨万里写莲:“接天莲叶无穷碧,映日荷花别样红。”纯用白描,而景物如画。这说明,单纯体物的咏物诗,并非就不如深心寄托之类,关键还在于诗人对所咏之物,是否有细致入微的观察,描写的语言是否贴切形象,能否做到传神写照,整首诗是否具备诗情画意。

来源:临安新闻网    作者:唐爱霞    编辑:凌培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