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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宋太平兴国三年(978),五月的杭州,陌上花正开,吴越国最后一位君王——忠懿王钱弘俶带领三千余钱氏族人,分乘一千多条船只,从杭州沿运河赶往开封府,尽献麾下一军十三州,归附宋廷,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。钱弘俶空空的行囊里,只带走两本线装古书,那是老祖宗写给后人的谆谆叮咛。
从907年立国,到这一年纳土归宋,吴越国先后存续了七十二年,再加上唐末钱镠平董昌,任镇海镇东两军节度使,统领一军十三州的十年,钱氏三代五王,实际执掌吴越凡八十二年。
当保俶塔的塔影像一个王朝的背影隐没天际,钱弘俶不禁怆然涕下。站在这支庞大船队的船首,白居易诗中“江南忆,最忆是杭州”的意境和况味,在钱弘俶心里则化为难以言说的疼痛。国运虽尽,而家脉可续,这船上三千多号钱氏族人,是吴越国最后的希望和未来了,钱弘俶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那两本发黄的祖传秘籍,在他看来,国破家人在,钱氏一脉的兴衰存亡,都在这些书里了。
一
一这两本书,一本叫《八训》,另一本叫《遗训》。
《八训》是钱镠于后梁乾化二年(公元912年)亲手制定,教谕子孙化家为国,自善其身。后唐长兴三年(公元932年),钱镠临终时,又留有《遗训》十条,叮咛子孙赓续家风,宣明礼教,善事中国,保境安民。现在广为流传的《钱氏家训》是由钱氏后裔钱文选根据武肃王“八训”、“遗训”的思想编纂而成,内容分为个人、家庭、社会和国家四大部分。
在钱氏的家教理念里,国为先,民为本,家为重。特别是先王钱镠身上,有着十分浓重的家国情怀。因为他看到强悍的秦王一统中国,而基业不过二世,以王位传子孙,德不配位则家国俱损;以财富传子孙,富不过三代;唯有以德才传之,方能逆境生存,用之不尽,取之不竭。国不能传万世,但家可以续永年。而《钱氏家训》正是这种家国情怀的精髓所在,其思想植根深厚,含义博大精深,至今仍有深刻的现实指导意义。
在政权更迭的五代十国,多少人在继承问题上兄弟相争、父子相残,吴越国的一部家规,却如定海神针,内立尊序,外修礼节,历经三世五王仍安然太平。
在生死存亡家国危机的关键时刻,钱镠深明大义,早就告诫家人,舍小家,为国家,善事中国,“度德量力而识事务,如遇真君主,宜速归附。”如此格局和胸怀,也为当下破解台海危机,实现两岸统一提供了教科书般的样本。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钱镠心中,中原王室,始终是吴越国最终的归附,吴越国虽然富庶,但始终是无根之地,不能有觊觎中国取而代之的野心,因为野心都是有代价的,你抵押出去的,不仅仅是吴越国百姓的生命,也是整个钱氏家族的存亡生死。
纳土归宋后,钱氏族人秉承祖训,忍辱负重,逆境逆袭。从杭州到开封,钱氏的视野更阔,平台更大,应该说,钱氏的散枝开叶遍布华夏和海外,就是从宋朝开始的。从王族到人臣,钱氏一族的发展,再也没有了封侯拜相的可能,于是,宦海无涯学为舟,通过科举入第成为钱氏生存和发展的主要途径。北宋至南宋几百年间,吴越钱氏科举登第者络绎不绝,光进士就有三百二十余人,钱氏族人在两宋中央到地方的入仕进阁者,不计其数,据保守估计,不下千余人。“千年名门望族,两浙第一世家”名不虚传!
一千多年前的中国,在中国历史两大王朝的历史断层里,诞生了一个神奇的王族——钱氏家族。他们不仅在吴越国时期风生水起,而且在吴越国终止以后筚路蓝缕的千年时光里,以一部家训,代代相传,英才辈出,这不能不说是中国特有的望族奇观。
二
那一年,杭州的保俶塔送别了钱弘俶。又一年,保俶塔迎来了赵构。
历史不仅仅是简单的重复,钱弘俶眼里去国怀乡的离愁,百年以后因北宋崩溃,又化为宋都南迁的重逢,冥冥中仿佛注定有一种跨越时光的约定和梦回,让宋王朝以另一种姿态,把钱氏失落的王国还给他们,还给杭州。
柳永说:东南形胜,三吴都会。
苏东坡说:欲把西湖比西子,浓妆淡抹总相宜。
而我说,没有柳永和苏东坡的杭州,依然是杭州,只是缺少了诗韵;但没有钱镠的杭州就不一定是杭州,因为没有了诗韵产生的基础。
钱镠捍卫海塘,疏浚西湖,三次筑城,奠定并崛起了杭州的繁华。纳土归宋百年以后,杭州以其富庶和悲悯,接纳并延续了宋朝一百五十二年的命脉。南宋开朝皇帝宋高宗赵构站在凤凰山上,俯瞰杭州,深深地舒了一口气,他并没有重构杭州的设想。一来,他眼里的皇都还是开封,杭州只是“行在”,他要打回去,光复故国;二来,杭州太美了,根本不需要重建,风雨飘摇的宋廷也没有能力重建。于是,钱镠留下的几百所寺庙,成了南宋的临时政府机构。话说南宋纷繁事,多少楼台烟雨中。
宋韵文化,其底色在于吴越,这绝对是有道理的,不仅仅南宋文化有着吴越深厚的建筑肌理和具象呈现,还在于吴越文化对于宋韵文化潜在影响。这里,便又要回到《钱氏家训》。可以说,钱镠是马背夺天下,文理治国家,一部家训就包含了钱镠治国理政思想。
钱氏家训说:能文章则称述多,蓄道德则福报厚。宋朝以文称天下,唐诗宋词,唐宋八大家,宋朝的文人如星空一般灿烂:欧阳修、苏轼、辛弃疾、李清照、王安石、柳永、黄庭坚、陆游……而宋廷身居高位的钱氏后裔钱惟演,对宋代第一代文人欧阳修,有着知遇提携之恩,开启了尊贤纳士的良好先风;
钱氏家训说:兴学育才则国盛,交邻有道则国安。和钱镠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思想如出一辙,宋代虽然国力危困,但一直承袭了钱镠保境安民的思想,审时度势,对边邻强国采取安抚和抗争张弛有度的外交,以“檀渊之盟”和“绍兴议和”等手段,立国320年,成为执政时间仅次于汉代的封建王朝,让老百姓安居乐业,避免了大量的兵燹和灾难;
钱氏家训说:利在一身勿谋也,利在天下者必谋之。家国情怀,精忠报国,几乎构成了整个宋朝的英雄群芳谱:岳飞、文天祥、杨业、韩世忠、陆游……数不胜数,光《宋史·忠义传》录入人物就达277人,临安义士滕茂实就位传其中。从岳飞的《满江红》,到文天祥的《过零丁洋》,再到陆游的《示儿》,满朝文武义和胆,大宋诗文血和泪!而我认为,这种忠义现象的生成和《钱氏家训》一脉相承,君仁则臣忠,国难则民勇,无论钱镠平定董昌,还是纳土归宋,忠君和爱国,既是钱氏家训的主要内容,也是钱氏家人的行为准则,给整个宋代的爱国主义浪潮带来潜移默化的影响。
浙江是文化大省,今年浙江推出“浙江有礼·吴越明礼”文明新实践活动,这和杭州的“宋韵文化”建设一样,都可以在《钱氏家训》中找到文化的渊源。孟子曰:天下之本在国,国之本在家。国是最大家,家是最小国,家庭和睦则社会安定,家庭幸福则社会祥和,家庭文明则社会文明。宋韵文化,吴越底色;浙江之礼,吴越寻根,一本深藏在古书里的家国秘籍,千年以后依然生辉。
三
纳土归宋前,钱弘俶回到故乡临安。一别,就是一生。
他拜祭了安国山南麓的先王陵园。一月的风,带着刺骨的寒意,钱弘俶在钱镠的灵位前长跪不起,失声痛哭:“孙儿不孝,不能守祭祀,又不能死社稷。”作为吴越国最后一个国王,钱弘俶虽然尊先王遗嘱行事,但毕竟吴越近百年的国基亲自毁在自己手里,心里难免五味杂陈,最是仓皇辞庙日,教坊犹奏别离歌。
钱镠生于临安,归葬临安。在帝王当中,这是很少见的。他一生五次衣锦还乡,死后也不舍故乡的一杯黄土。他的归来,让钱氏一族有了根脉,踏着当年钱弘俶的脚印,数不胜数的钱氏后裔,来到临安,来到钱王陵园寻根问祖。一年一度的“清明恭祭钱王活动”,现在已经成为临安文化的标杆,被纳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。
得益于钱王文化的熏陶,临安的文化建设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,比如,临安在上田村建设了浙江省第一个乡村“文化礼堂”,作为乡村文化的“根”和“总容器”,在乡村振兴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凝聚作用,2013年3月,全省乡村文化礼堂建设现场会,在上田村召开。从上田村出发,全省目前已经建成文化礼堂一万余个。时隔三年,2016年6月,浙江省好家风建设推进会在临安指南山和衣锦小学举行,其实这两个临安现象级的活动,都有传承和发展的因果,文化礼堂是形,好家风建设是魂。
作为《钱氏家训》的发源地,临安在文化建设上实现了形式和内容的高度统一。比如上田村很大一部分村民,是钱氏后裔,他们传承了祖上的尚武精神,个个武艺高强,身怀绝技。但由于缺少正确引领,一度让上田村成为远近闻名的“打架村”,有了文化礼堂,开展了家训、家风教育活动后,上田人懂得了“武术为基,武德为魂”的道理,在传承祖上武艺的基础上,也把《钱氏家训》的精髓也传承了下来,上田蝶变为全国文明村,十八般武艺也被纳入浙江省非遗文化名录。
现在社会上为什么会出现“我爸是李刚”、“周氏炫富门”等现象,其根本原因,就是父母缺少对孩子价值观、荣誉观的正确引领和教导,是物质富裕而精神贫困的二律背反。
烽火连三月,家书抵万金。家书也是家训的别一种形态。不是所有的普通家庭,都会有一本钱氏一样的家训,但我认为家训就是父母的言传身教,它可以是有形的,也可以是无形的,家训其实无处不在。父母写给孩子的信件,我们的一言一行,都无处不在影响着周边的一切,都事关孩子的成长。有人才有家,有家才有国,才有因此衍生的家国情怀,脱离个人和家庭的过于宏大的国家叙事,只能是空穴来风。家庭建设是国家治理的基础,身为钱王故里人,我们特别庆幸于一本《钱氏家训》给我们带来的精神启蒙,它滋养一代又一代钱氏后裔,传承和完善了临安人的人格基因,那么遥远,又那么亲近,在跨越千年的时光暗处,蓦然回首,它仍在灯火珊珊处!